朱常洛一脸笑:“不错。朕盼天下官绅与朕志向相同,所谋者公义,为的是天下大同。优免则例,是实打实的私利。如今官员众多,俸禄、公务开支都提高了,若官绅仍享优免,却又说是与朕同心为民,岂非自相矛盾,为天下人所笑?能舍了这利,才显公心。这一条,便是国宪取信于天下的开始。”
众人觉得皇帝的地图太长了。
谁能想到落脚处忽然到了这里?
官绅优免,本来就是皇权为了拉拢读书人所以才设立的。
没了这些特权,有多少人愿意跟着皇帝干?
但现在问题又来了:皇帝这是要从“国宪”的高度真正放弃属于天子的许多特权,以后有可能诸相也算半个天子。
这种诱惑,够不够人放弃这一项特权,前赴后继地往庙堂奔走?
见他们神情复杂,朱常洛收了笑容肃然道:“这是言私欲所谈的实际。然朕既享大位之尊荣,卿等既居庙堂之显贵,岂能像凡夫俗子一般?于公于私,优免则例只会助长不均,只会加速田土兼并,这都是王国顽疾。朕愿遵守国宪,不是以此交易,而是大道该如此!一国兴衰,实不能系于独夫一身。卿等治学求道大半生,难道也只是为了私利,不愿真能走上致天下大同之大道?”
道德理想要讲,广而告之。
宪条纪律要讲,载于明文。
舍私利而谋公义要做,这是门槛。
再之后就是长期坚持的建设了。
现在,朱常洛只把这个议题推了出来。
他们愿不愿做、能不能做到,则取决于到底有哪一些贤臣成为这第一批先驱。
这算得上改朝换代了。
信息量太大,皇帝都这么说了,至少面前这七相当然要表明自己没有忘记先贤教诲、没有忘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志。
可他们知道,如果真要做到那一步,那就需要从此以身作则了。
要不然凭什么推动下面人认可?
从取士、用人、考功,公务上要绝对秉公,让人明白朝廷取向,公义上无从指摘;从子弟、宗族、亲友,私德上万不能有什么污点,不然你凭什么要求别人?
更得带头做表率,放弃那优免则例带来的好处。
“朕知道这事牵一发动全身,不过具体法子好说。”朱常洛看着他们,“自今日起,卿等就要留心了。朝野间有哪些贤臣贤绅,以我大明之大、文教之昌盛,同怀此志者绝对不少。朕和你们可以一道先把筹备之事办起来,到了时机成熟,那就正式创办此事。而后朝廷取士用人,自然是心怀公义之人优先拔擢。规矩立起来了,往后就是水到渠成。”
皇帝已经把思路都说清楚了,众人自然说不上话来。
这只能说明皇帝确实是一直在认真思考决定办这件事。
从他们的角度,能够舍弃皇权至高无上的一些特权,这实在有点反人性。
皇帝都能这么做了,他们有什么道理不做?那不显得自己道德卑劣?
大明已经开始酝酿翻天覆地的变化,不光是朝廷典制。
蒸汽机、钱法、文教,累积的量变已经不少。
外滇、南洋、东洋,大明的兵锋也在推进。
皇极殿内的这一场君臣之会后,朱常洛忽然有所感慨,跑到了奉先殿去。
里面,大明列祖列宗的画像和神主都在。
朱元璋等人的画像上,神情不悲不喜,只有威严。
他最熟悉的当然是朱翊钧。
于是对这个爹说道:“不这么做,仍然谈不上再续国祚。有所得必有所失,多为后世子孙留一些可能吧。朱家血脉,至少会到更多地方开枝散叶,你们都不要怪。”
想起后世段子一般的阴间聊天群,他也不知道这些列祖列宗此时是不是在骂骂咧咧。
朱常洛确实相当于在葬送江山社稷、改朝换代。
重新开国不外如是。
不过蒸汽机代表的新生产力已经开始登上历史舞台,上层建筑无可避免将走出一条新路。
他这种改良式的改革当然不彻底,但他觉得也不必让后世非得经历那地狱难度,破而后立。
这片土地从不会缺大能。
他只能做好他眼界内的事。当下这个时间点,他的眼界就是技术不要落后,文化影响可以再深入一些,篱笆可以扎得更远一点,将来有用的战略资源、战略位置拿到手上。
至于这个怪模怪样的“同党”,成色如何他也不强求。
将来的人,知道曾有过这样一种尝试就够了。
离开了奉先殿,迈步前往后宫的朱常洛心志坚定。
如今在这个层面上与他同行者虽少,但他相信,这条路上的人总会越来越多。
这片土地没有信奉着某个不容置疑的神、让其定夺罪否,而是深信人定胜天,那是有原因的。
天都能胜,天子又算什么?
他先把这个趋势和路径指出来,安排好一个体面的退场。
(本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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