射阳仙子?赵沉茜心里奇怪, 从未听过这个名号,这又是哪位仙子?果然,并不是她孤陋寡闻, 很快便有一个年轻妇人问:“不知射阳仙子是何方神圣?”
刚才说话的年长妇人嗤了声,道:“这位仙子,说来可就话长了。再早些年, 国号还不叫大齐的时候,刺史也不是山阳城的刺史。他姓薛, 在山阳城里经营古玩生意,颇有规模,坊间都称他为薛大官人。城里百姓都知道, 薛家有二宝,一是薛大官人的眼睛, 堪称慧眼如炬,开宝赌石从未走眼过;二是薛家大小姐, 那可真是一位娴雅端方的富贵花。有一次薛家女眷出城上香, 在码头登船时, 风吹开了薛家大小姐的幕篱,仅是白纱里透出的惊鸿一见, 就迷晕了大半个山阳城的少年。家有巨富,又生得如此貌美, 提亲的人几乎踏破了薛家门槛,可惜,薛大小姐早早就和山阳城另一家巨富——杨家的大郎君订婚,两人青梅竹马,郎才女貌,杨家郎君甚是爱重她, 三天两头往薛家跑,把薛大官人伺候的像亲爹一样,一心等着薛大小姐年满十五,早早迎娶她过门,哪有其他小子的容身之地?”
赵沉茜纤长的手指在水中揉衣服,动作渐渐变缓。她盯着水中的倒影,一时恍惚,几乎分不清老妇人说的是薛大小姐,还是她。
薛大小姐和杨大郎的故事,简直就是她和容冲的翻版。
赵沉茜莫名很想知道那两人的结局,她凝神听着河对岸的话,老妇人将衣服换了个面,梆梆的洗衣声乘着晨雾,悠悠在水波上飘荡:“如果是戏折子,这种时候就要出现‘但是’了,但是啊,薛大小姐顺顺当当地嫁给杨大郎了,婚礼那天轰动全城,新娘子的嫁妆和聘礼装在船上,几乎把整条射阳河堵了。山阳城的名门豪族全部出动,一半在杨家吃席,另一半在薛家吃席,连刺史大人都亲自到场主婚。新婚头一年,小夫妻情投意合,蜜里调油,城里经常能看到杨大郎陪着爱妻买衣服、置首饰。薛杨二家强强联合,生意更加红火,长辈喜欢,两个新人也恩爱,这桩婚事如意的挑不出坏处。”
赵沉茜听到他们的结局,不知道失望还是怅然。见多了貌合神离的夫妻,没想到由利益驱动的联姻,竟然也可以如此幸福。
河边女子们也纷纷羡慕:“真好,娘家有钱,婆家明理,夫婿还是门当户对、知根知底的竹马,这位薛大小姐命也太好了吧。”
“是啊,那段时间,山阳城谁不羡慕薛大小姐命好。一年后,北梁人打到了汴京,皇帝换来换去,落到了刘家。时局不好,薛夫人被吓病了,薛大小姐回娘家侍疾,出门上香时,船不慎翻在射阳河里,满船丫鬟婆子都淹死了。杨大郎惊闻噩耗,不顾性命跑到射阳河,撒下数万家财,放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,雇众多好手下河捞人。但捞来捞去,所有丫鬟、婆子都捞起来了,唯独不见薛大小姐的尸首。薛家大管家在岸边看了好几天,始终不见自家小姐的尸身,便请高人来指点。高人卜卦,说薛大小姐本是龙宫顶上的夜明珠,为了报恩投胎在薛家,如今时机已到,她舍去肉身,回龙宫做仙人了。因她沉在射阳河,时间久了,大家就叫她射阳仙子。”
众人刚刚还沉浸在美丽的爱情故事里,突然神来一笔,女主角当仙人去了。女子们忙问:“那杨大郎君呢?”
“仙凡殊途,自然桥归桥,路归路喽。可怜杨大郎看不穿,在射阳河徘徊月余才肯回家,回去后就生了重病。听他们家遣散的下人说,薛大小姐成仙后,杨大郎望着妻子的遗物,时常对镜流泪。他相思成疾,才过了两三个月,就伤心过度去世了。但在他下葬后,经常有人看到他在院子里游荡,杨宅里天天闹鬼,人心惶惶,杨家老少也死的死病的病,没多久杨家就折卖了宅子,举家搬到其他地方去了。从此,山阳城再无杨家,唯有薛家一家独大,再后来,薛大官人授了官,成了山阳城刺史,越发没人记得杨家了。”
小桐听得入神,被这个凄美的爱情故事深深打动。她叹了口气,悄悄问赵沉茜:“我们那两颗夜明珠就是从海底拿的,会不会,那就是薛大小姐的化身?”
赵沉茜回眸,一言难尽地望了小桐一眼,出乎意料地开口:“在薛大官人成为刺史之前,山阳城上一任刺史,我是说,为薛大小姐和杨大郎主婚的,是哪位官人?”
赵沉茜突然出声,浣衣众女纷纷朝她看来。讲古的老妇人打量赵沉茜良久,徐徐问:“这位娘子是个生脸,老身似乎从未在河边见过你。不知,娘子又是哪位?”
赵沉茜滴水不漏笑着,道:“无非是漂泊到山阳城,乱世中想讨一门生计的浮萍罢了,姓名不足挂齿。夫人方才的故事中,为两位新人主婚的刺史,可姓刘?”
老妇人眼周褶子深刻,面皮微微动了动,看不出表情,道:“娘子这般博闻强识,可不像是乱世浮萍。”
“那就是了。”赵沉茜拎着衣裳起身,说,“谢夫人解惑。”
小桐端起木盆,小步跑着追上赵沉茜。等走远后,她好奇问:“你怎么知道刺史姓刘?”
“猜的。”
“啊?”小桐迷惑,“这也能猜?”
赵沉茜确实是猜的。昨日听商队的人说,汴京那位大齐皇帝叫刘豫,赵沉茜原本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,但今日浣衣女子们说起山阳城往事,赵沉茜忽得回忆起,六年前看吏部考评时,她确实扫到一个人,因谏官弹劾其品行不端,被贬为山阳刺史。
印象中,那个人就姓刘。只不过当时刘豫官职太小,根本递不到赵沉茜面前,吏部便将他下放了。
算算时间,刘豫来山阳时,正值薛大小姐和杨大郎大婚。听话音,在赵沉茜死后,刘豫又被调到北方就任,北梁人南下时,他畏战不出,杀部下献降,被北梁委以重任。
世事可笑,曾经刘豫的名字根本不配递进宫里,仅过了一年,他便改头换面,成了皇宫的主人。
时无英雄,使竖子成名。她费尽心血经营的汴京,竟然落在了这样的庸才手里。
两人很快回到客栈,上楼时,迎面碰到店小二。店小二瞧见素衣黑眸的赵沉茜,都怔了怔,赵沉茜对店小二微微颔首,道:“今早多谢用心,一会饭菜送到我们房里,有劳。”
店小二下意识应下,他一边往楼下走一边纳闷,这位漂亮女郎谢他什么?他好像也没做什么吧。
说起来,他总觉得忘了什么事。到底是什么事呢?
回房后,小桐支起窗户,将衣服晾好。她还是意难平薛杨的结局,问:“天底下真的有神仙吗?如果有,怎么忍心将薛大小姐召走,徒留杨大郎一人,害他相思而终。唉,如此有情人,却仙鬼两隔,真可怜。”
赵沉茜轻轻笑了声,说:“投胎报恩,落水化仙而去,如此拙劣的谎言,你竟也信?我看,薛大小姐不是回龙宫做仙女去了,多半是进皇宫做娘娘去了。”
小桐皱起脸,愣了好一会才想起怎么说话:“啊?”
赵沉茜抿了口茶,淡淡道:“一个承担着联姻重任的女儿,突然落水死了,娘家既不急着要嫁妆,也不急着再送一个女儿过去巩固联姻,却只是站在河边,看杨家打捞尸体。呵,这可不符合薛大官人的利益。能让他折损一枚联姻价值最高的棋子而无动于衷的,定然是更大的利益。薛大娘子落水时,刘豫已经称帝,而刘豫曾给薛杨二人主婚,见过新娘真容。恐怕是刘豫早早就对薛大小姐起了淫心,称帝后递来话音,薛家为了讨好新帝,忙不迭让已嫁作杨家妇的薛大小姐‘溺亡’,转头送一位清白未婚的薛氏进宫承宠。薛大官人随即以商人之身做了官,商队头领也暗示刺史是靠裙带关系上位的,都能佐证我的猜测。可惜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,薛大官人的所作所为到底留下了痕迹,今日刺史府的二小姐再因撞邪晕倒,连河边浣衣的妇人都不信这一套说辞了。”
小桐不能接受,争辩道:“谁说的,薛大官人给薛大小姐准备了那么丰厚的嫁妆,一定很爱女儿,怎么可能棒打鸳鸯,将她送去汴京讨好权贵!”
赵沉茜不疾不徐撇去茶沫,声音清凌:“嫁妆多,可不代表爱女儿,说不定他只是爱自己的面子。若他真的爱女,长女沉船,生死不明,他不忙着救人,竟还要等夫家来打捞?如果不是杨大郎坚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,他是不是打算就这样算了?”
小桐想不到反驳的话,负隅顽抗道:“你又不认识他,怎么知道他是什么性情。万一薛大官人只是伤心过度忘了呢?”
赵沉茜笑了笑,低头喝茶,不再接话。茶有些冷了,滑过喉咙涩得很,像是一条冰冷的蛇跗骨而下。
她怎么知道呢?因为,她也有一个这样的父亲啊。
小桐心中的凄美爱情故事碎了,一整天都怏怏不乐的。赵沉茜兴头却很好,她用完饭后,戴了帷帽,去茶馆听说书,一听就是三天。转眼客栈只能住最后一夜了,从醒来外面就阴沉沉的,雨丝滴滴答答敲在屋檐上,小桐撑起伞往外走,被赵沉茜叫住:“你去哪里?”
小桐撑着伞回身,诧异道:“去茶馆呐。你不是喜欢听那里的说书吗?”
“不用去了。”赵沉茜瞥了眼天色,淡淡道,“去琅嬛阁,动作快些的话,今日还来得及看宅子。”
琅嬛原指天帝藏书的地方,本是风雅之地,但现在成了山阳城最黑、最无所顾忌的交易所。雨天客人少,琅嬛阁掌柜倚在柜台上,昏昏欲睡。赵沉茜几乎一进来,就吸引了掌柜的全部注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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